符法師

阿吉在村子外的竹編廠工作，看是要做成魚簍、畚箕、蒸籠或是竹扇，將一根根桂竹用柴刀削成不同寬度的竹條。工作從早上六點一直到下午五點，中餐的時候工廠會放飯，煮菜的老婦手藝不好不壞。下工後就到村子裡吃盤炒米粉配上一條水煮的香腸，有時會再加個一碗蓋上一大片水煮韭菜的豬血湯，在領了工資的那天會到稍遠點的市場那去買幾個鮮肉包子、蘋果跟一碗麵線糊犒賞自己，一天過一天，除了偶爾被阿公叫去吃飯之外六年來都是如此。
阿吉現年二十二歲了還沒娶親，雖然家中父母早亡而沒有人幫著他打理當然是很大的原因。但他個性純樸、循規蹈矩，工作也相當認真，早在幾年前就有媒人找上他說媒，只是阿吉總是靦腆的一一回絕。
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不是不是。
那…是命輪上有忌諱嗎？
沒有沒有，我沒算過命。
阿吉，你已經這麼大了，不快點成家怎麼行？
面前這個瘦小的年輕人笑而不答，媒人要問個原因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實際上，阿吉常夢到一個很美的中年女子，穿著一身純白的長袍，整個神情非常飄逸脫俗。夢中的女子常對著他微笑，偶爾會親吻他的額頭。每次做了這個夢之後阿吉一整天的心情會相當愉悅，無論工廠裡那些編著竹簍的婦人怎麼抱怨他削的竹片，或是煮飯老婦端出多麼糟糕的午飯都不在乎。
這兩個月來，阿吉都沒有夢到那個白衣女子。他覺得有點焦慮，但又不知道該找誰商量這件事情。不管跟誰商量都會被笑話吧，阿吉心中相當明白這點。要說自己因為一個從未謀面只在夢中出現過的女子緊張，不管是誰都會覺得奇怪的。
阿吉無法可想，只能繼續他的焦慮，一天過一天。
有天，他一樣在下工後到村子裡叫了盤炒米粉跟一條香腸，挺著個大肚腩的老闆卻說他老婆今天去觀音廟拜拜了，店裡來不及灌香腸。阿吉愣了一下，改叫了一盤魯豆腐還有豬血湯。
邊吃著晚餐的時候他想著，既然沒辦法跟人說起的話，那就去跟觀音菩薩說說看吧，觀音菩薩總不會笑話我。吃完結了帳後他就往觀音廟的方向走去，廟的附近有許多攤販，賣著各式的點心、涼水、熱食，很是熱鬧。因為就算到了晚上還是有相當多的人來往，攤販要付的租金也貴上許多，一樣的熱食在廟的附近總是會貴上個一塊五角。
這裡是阿吉很少來的地方，倒不是他要省這一塊五角的吃飯錢，也不是打從心裡不相信有神靈而拒絕到廟裡捻香，只是觀音廟不在他從工廠回家的路上而已。
大殿為水泥建築，紅牆綠瓦。廟門額上是「觀音廟」三字的石刻，還有光緒己丑重修的字樣。
這座觀音廟在建廟之初是個福德祀，由於村子靠海的關係，村中的老者認為該供養一尊望海觀音，但又籌不出經費另外興建廟宇，就把隔海迎來的觀音大士送進了這座福德祀內安奉。按照中國神學的觀念，觀音的地位是高過土地的，觀音大士駕到，土地公自然要恭迎他上座，於是便將福德祀改做觀音廟。幾次整修後，原本只是個小祠堂的觀音廟分成三座，正座為觀音廟，左為公所，右為書院。在最後一次整修過後左邊公所改為中醫診所；右邊的書院作街坊衛生部。
說也奇怪，自從古廟重修後，移民跟貿易就繁榮了起來，各地的民俗技藝相繼傳入，村中木器、竹器、雕刻、錫器、燈飾的手藝變得精良著名。來這參拜的善信絡繹不絕，香火更為鼎盛，人人皆說是觀音菩薩顯靈保佑所致。
阿吉行至觀音廟前，在門口遠望大殿之後驚的說不出話。座上的觀音聖像容貌端麗、瑞彩翩翩。但讓他吃驚的不是這座觀音聖像婉然如生，而是聖像的模樣就跟他夢到的白衣女子一模一樣。
阿吉感覺到背脊一陣麻涼，像是有個影子走進了自己的影子裡。在他回過神時嘴裡正喃喃念著自己從未聽聞過的咒文：「上界天仙值符使中界雲仙值符神下界水神值符使三界傳奏值符神今年今月值符使今日今時值符神如今聞吾香訊請飛雲走馬降壇庭…」
隨著咒文一字字催請，手腳也像被數條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擺動揮舞，他的意志漸漸飄遠。最後所記得的事情是自己正猛力踩著地板，還有從自己口中唸出的咒文交雜著周圍人群驚嘆的聲音。
轉眼醒來時，阿吉躺在中醫診所的病榻上，身邊還圍著一群人，耳裡只聽到人說：「沒事了，我把他的魂都找回來了。」
他在之後才知道，說這話的人是這座觀音廟的廟公。

※※

世順公閉著雙眼坐在廳裡，整個人舒服的躺在這隻藤椅椅背上，手肘輕靠著椅子上的把手，雙手交握擱在下腹的位置。看起來就像個不小心就坐著打起盹的老人，但實際上他的心情並不是隨時能睡著那種閒適輕鬆的狀態，相反的他正在考慮著昨天晚上那件離奇的事情。
村外編竹廠的削竹工陳百吉忽然在觀音廟前起乩這件事。
據當時正好在廟裡參拜的春婆所說，陳百吉一走到大殿前就直楞楞的望著觀音聖像。春婆還在心裡暗自滴咕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像話，怎麼面對著觀音大士也起了色心之類。
忽然陳百吉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並且念著咒文，內容春婆完全沒有聽清楚，說是當時相當吵雜，唸咒的人又不停的催著咒。咒文的聲音不斷，不過這時周圍的人還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陳百吉的舉動，直到他開始大開大闔的打著一套拳法。廟內的師兄師姐也見到了，一眾人出來要制止他卻近不了身。
等到陳百吉一個勁的跺著腳的時候，眾人才有辦法往他身邊靠近，不過他們大概是怕陳百吉又忽然打起拳，所以各個都只敢小心翼翼的緩步前進。總算一個膽大點的師兄伸手搭上了陳百吉的肩膀，結果他就像乩童一樣大聲喳呼了起來：
「男的關我！女的不讓我說！男的關我！女的不讓我說！……」
喊了好一陣子後就攤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一直到廟祝幫他收了魂之後才醒來。
世順公把他所知道的部分從頭到尾又想了一遍，覺得怪異無比，要是聽到別人做出這種事情他只會覺得是個裝神弄鬼的傢伙。但他心裡清楚陳百吉並不是個心存僥倖、投機取巧的人，這孩子幾乎是自己一手養大的。
雖然這孩子的腦袋不是很靈光，不能寄望他能跟他爸一樣繼承下這塊「書香世家」的匾額，不過長久以來世順公也看得很開了。就算不能讀好書也不礙事的，就算他讀不懂那些聖賢書，現在行事端正、規規矩矩的樣子不也是個君子的樣子嗎。
他今早託人帶口信到工廠去，就是要叫阿吉下工時過來吃個飯，此外也要問問到底昨天的事情是怎麼回事。
世順公聞到廚房裡傳到廳內的醋燒魚味道，知道再過不久老伴就要把今天的晚飯給端出來了，他起身擦拭著那張四角餐桌，擺上了碗筷。然後踱步到門前修剪著庭院中的九重葛，一邊等著他的孫子來叫門。

餐桌上擺著醋燒魚、炒芥藍、幾條水煮香腸、芋圓湯，還有一小碟的豆腐乳。阿媽不停敘說著最近街頭巷尾發生的大小瑣事，當然她刻意忽略掉昨天阿吉所做的事情，這件事才是今天那群三姑六婆們花了最多時間討論的事情。阿吉慢慢地咀嚼著芥藍，藉此躲避阿媽無人回應卻又不間斷的聒噪。雖說現在面對的兩個老人是自己在世上僅剩的兩個至親，他還是不習慣跟兩個老人侃侃而談，更不用說他向來就對這種道人長短的事情避而遠之。
世順公也靜靜的吃著，跟阿吉不同的是他食慾相當好。先是吃了將近一面的醋燒魚，又夾了兩條香腸大口咬著，舀了一碗湯，順便用筷尖撥了一小方的豆腐乳進碗裡，仰頭喝了，他總是嫌老伴煮的湯不夠鹹。
不知道什麼時候，阿媽停止了單方面的碎唸，整個餐桌上除了細微的咀嚼聲跟碗筷碰撞的聲音之外沒再發出一點聲音。世順公意識到現在沒有人說話的同時開口說了：
「阿吉，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
阿吉到阿公家吃飯時總是吃得比平常還多上許多。
「那好，我們來談一下昨天的事情。」
木訥的男子當然懂得是哪件事情，隨即回答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昨天我想到觀音廟去參拜，走到了大殿前面往觀音像一看就那樣了。後來我完全記不得我做了什麼事情，一張開眼睛就是躺在診所的榻上，廟公說他剛剛幫我收完魂。」
說完阿媽在一旁直呼著撞邪啊、撞邪啊，這讓阿吉感到相當厭煩。
世順公又繼續問著：
「廟公還有沒有說什麼？」
阿吉考慮了一下才回答：
「他說要我今天吃完晚飯再到觀音廟去一趟。」
世順公含糊的應了兩聲，隱隱覺得自己的孫子遇到了什麼麻煩事。

※※

廟公姓林，單字傳，本身是個法師，不過也精通許多延生、祭祀、補運這種紅頭司公的法術。更不用說解籤詩時的「手卦」還有「十二太歲運訣」，這種為善信解疑辦事的能力。
原本這座觀音廟的廟公都是由建廟的蘇家一脈相傳，不過蘇家的後嗣不學好，反成了個符仔仙。普通法師也精於畫符，如平安符、治病符、鎮宅符、驅邪符等，其目的都是善勵的、救人的；但符仔仙卻不一定是善意的，他也會做害人的照黑巫術。像是驅使紙人派它去謀害他人使人瘋狂，或行隱身之術，或使夫妻離異。
村中的耆老們發現了那個蘇家的後嗣走的是符仔路，除了拔了他的鬍子做懲罰之外還把他趕出了村子。
在四年前村民要抓那個符仔仙時林傳幫了大忙，大家都見識過他的法術，稱他為傳仙仔。而這觀音廟沒有廟公不行，林傳也不推辭順理成章成了新的廟公。
阿吉、林傳、世順公都在觀音廟的內堂，旁邊杵著一個觀音廟的管理委員會總幹事。管理委員會是在林傳當了廟公之後才產生的，說是組織來協助廟公的工作。
廟公仔細端詳著面前陳百吉的臉。
「你最近有沒有看到還是夢到什麼異像。」
阿吉吃了一驚，只得把常常夢到那個白衣女士的事情全盤託出，這下倒是換成世順公被嚇得合不攏嘴。
廟公聽完之後閉眼考慮了半餉，手捻著下巴上一小尖的山羊鬍。
「你跟觀音菩薩很有緣啊，昨天他可能想要託你來說些什麼，所以才會上你的身吧。」
還沒等阿吉跟世順公反應過來，一旁的總幹事就氣急敗壞的說了：
「欸，傳仙仔這搞錯了吧，我還沒聽過觀音菩薩會降靈、起乩。」
世順公一聽也接了口：
「對啊，傳仙仔，我們聽到的故事，觀音菩薩都是現出元神，不然就是託夢，從來沒有聽過會上人身還是附體。」
廟公只是贊同的點了頭，但許久之後才輕聲問著：
「你們覺得跳真駕還是跳假駕我會分不出來嗎？我會連正神或陰神，或是兵將、陰魂來操都分不清嗎？」
這下讓兩個人都噤了聲，要說分不出來的話也是自己才會分不清楚，傳仙仔的功夫他們都見識過的，會分不出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雖然他們願意相信傳仙仔所講的，但菩薩附體這種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了。
而且如果真的像傳仙仔說的，昨天阿吉是跳真駕。沒學過小法、咒語、步罡、符令、手印，沒有坐禁甚至學成出操。這樣一個從沒受過乩童訓的阿吉能夠讓正神上身，也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事情，總幹事露出的是完全無法置信的表情。但對於這種玄妙的事情，世順公跟總幹事的反應卻相當兩極。
世順公不用說是相當開心，自己的孫子既然有法緣，即使當巫覡，只要能自力更生不遭受恥辱的話，那又有什麼問題。陸游不也說過：「最下作巫祝，為國祈豐年。猶勝業文辭，志在斗升祿」，意思是說就算當個巫祝為國家祈求豐收，也總好過做文辭之業，滿心想著自己的俸祿能領到幾升幾斗。
「請問…如果是觀音菩薩託我要說什麼的話，那我昨天說了些什麼？」
木訥的男子向廟公問了，而廟公笑著答道：
「不用專程問我也沒關係，你自己應該也有聽說過了吧。那不是神語跟乩示，是普通人都能聽懂的話，『男的關我！女的不讓我說！』你一直喊著這兩句。」
「聽是聽過，可是剛也說了觀音菩薩都是現出元神，我在想會不會…」
滿臉橫肉的總幹事忽然暴怒了起來：
「什麼會不會！會不會什麼！偶爾起了個駕就自以為是真的乩童了嗎！」
這下換林傳生氣了起來，一掌使勁的拍在案上，他對著總幹事吼著：
「定山！你這是什麼樣子！給我閉上嘴好好聽著！」
阿吉見總幹事畏縮在一旁的樣子之後，壯了壯膽子繼續說下去：
「我想，會不會觀音大士他遇到了什麼麻煩需要我們幫忙。」
「你這個！…」
「定山！」
在那之後，廟公表示他也有跟阿吉一樣的想法，所以一行人信步到了大殿裡，決定要求籤請示神意。
林傳跪在大殿的團圃上先呼請三次「圓通觀自在大天尊」，同時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手執茭杯大聲說著。
「弟子林傳，今年五十六歲屬虎，五月七日酉時生，住在觀音廟內堂，今天是因為善信陳百吉起駕一事前來求請，所以懇請圓通觀自在大天尊做主賜籤指點明路，以解弟子心中疑惑，如果圓通觀自在大天尊可以恩准弟子所求，並以連續三聖杯確認，請應聖杯一杯。」
說完把茭杯一擲，看到了一個，另外一個卻找不到。一會後，林傳才看到那枚茭杯。
它浮在空中翻轉著，大概在廟公胸口的高度那裡漂浮。
周總幹事走上前去，用手在茭杯下揮了揮，看它會不會往下掉，不過不見那個茭杯有任何反應。
周圍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根本沒有人看過這種不可思議的景象。在場的人都害怕了起來，一旁的師兄師姐們跪倒在地開始專心持咒。
廟公原本也不知所措，不過總算在周圍師兄師姐的持咒聲中反應了過來。開始口唸咒、手掐訣、踏步罡，唸完咒後但見林傳大喝出聲：
「孽障！休要作怪，否則恭請雷神降臨！」
說也奇怪，此語一出盤旋在空中的茭杯便掉了下來。
喀喀幾聲彈跳的聲音之後，停在另一個茭杯的旁邊。是個氣杯。

※※

林傳要陳百吉在內堂住下，說是他在離觀音聖像近的地方也許比較容易收到觀音菩薩的感應。果不其然，當晚阿吉便又夢到了那個白衣女子，只不過這次那女子的表情不見往日的端麗，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病容。女子對阿吉說了幾句話，重複了兩次，阿吉馬上驚醒。他見時間還是深夜時候便又睡了下去，夢到的還是一模一樣的情景。這下不由得阿吉繼續安睡，他搖醒了睡在他隔壁榻的林傳，並且敘述著他所夢到的事情。
廟公聽後知道，這是菩薩的元神被符咒或穢垢之物鎮住，而且這些穢物就在大殿內。廟公原本想叫醒住廟修行的師兄師姐，不過轉念一想，便要阿吉留在內堂，稍作整束帶上靈符、七星劍跟木匣，點了燭火後隻身到了大殿。
平時殿內人來人往根本不會有機會下手，就算僥倖在大殿的角落藏了些什麼東西，寺廟每天都有師姐清掃也不可能藏得太久，除非是少有人注意的地方。傳仔仙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就是放置觀音金身的蓮座，除了每年逢到過年送神之後的大掃除，不然沒有人會爬上蓮座那裡去。
這時天色未明，大殿內門窗深鎖也透不進一點月光，只有兩盞紅燭提供微弱的照明。廟公小心的爬上蓮座，將燭火放在一旁，合掌祈念請菩薩暫退一方，輕巧的把菩薩聖像抬了起來，馬上在神像交椅上看到一枚密實地折成的八角型符籙，林傳心中大嘆不妙。
廟公左手持靈符，右手在符前劃密結字，半餉後動作稍停，右手改持七星劍，將靈符插在刀尖。持劍的手一曲一伸刺向交椅上的符籙，插在刀尖的靈符瞬時燃燒了起來，廟公等到靈符完全燒盡之後用刀尖挑起那塊八角型符籙，並且用木匣封存起來。
他將菩薩金身安置好後爬了下來，在團圃上拜了三拜奉請菩薩歸位。
在大殿內忙了許久，廟公走進內堂找了隻椅子坐下，愣愣的看著懷中的木匣不知所措。

※※

臨水宮乍看之下是間普通的小祀堂，老舊的三合院建築，外圍一道圍牆，門前一排高大的竹林，香火冷清。主持的賴姑沒有收徒，凡事自己打理。林傳雖然也還沒收徒，但他的觀音廟裡有一眾管理委員跟住廟修行的人在幫忙著打理事情。廟公今早也是走進內堂的通鋪把住廟修行許久的阿典搖醒，簡略跟他交代了一遍今天該辦的事項，隨後才開了後門直走到臨水宮。
這兩人原本就素有交情，他們同在道濟禪院修行，說淺顯點就是師姐弟的關係。林傳當初來到村子是要探望這個許久未見的師姐，誰知因緣巧合的就當上了觀音廟的廟公，這也是他料想不到的。
林傳走到臨水宮時正好是早課結束的時候，他敲響大門，臨水宮都是在早上九點之後才開放讓信徒參拜，所以林傳到的時候是大門深鎖的。賴姑開了門後林傳便詳細說明在觀音廟所發生的事。
「跟我進來。」
語罷，賴姑將他領進門內。林傳對著大殿合掌膜拜，殿上供奉著順天聖母，也就是救助婦女難產之神。
賴姑把林傳帶到一個暗室中，開始在桌上置香爐、燭台及供物，兩人對座在方桌兩側。林傳將收著邪符的木匣放到桌上，繼續說著在門前時未說完的話。
「如果要在菩薩金身下放置穢物的話，唯一有機會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就只有晚課結束的晚上九點到早上四點早課開始前這段時間。但自從管理委員會入駐這間觀音廟之後門窗都加上了鐵竅作保護，每日熄燈前也都有人檢查是否有將鐵竅鎖緊，這幾年來從來沒有發生過宵小闖入的事情。」
賴姑輕輕應了幾聲，只是靜靜聽著。
「那麼能在這段時間內在大殿活動的，就是住廟修行的人而已。可是菩薩元神被鎮壓而失去靈驗，這能對誰有好處，這我怎麼想都想不透。」
賴姑表情寧靜輕聲說著：
「這樣子想，你當然想不透。」
「啊？」
「菩薩元神被鎮壓當然對誰都沒有好處，但是對你來說是大大的糟糕。當初就跟你說了大廟大厝是非多，那些是非就算你的法術再靈通也避不過。」
林傳登時覺得語塞，他的性情是沒有賴姑這麼淡泊，但絕對不是什麼貪心僥倖之輩，這點賴姑也相當清楚。可是他的確不顧這師姐的勸阻，半推半就的坐上廟公的位置。
這幾年下來他也確實見識到師姐所謂的那些是是非非，先是管理委員會的周定山來說吧。周家人跟一個在野政黨的交情匪淺，尤其是大家長的敦厚公。近年這個政黨覬覦起宗教力量的強大，他們發現地方信仰中心所能凝聚的支持者要比所謂的辦事處來的多上許多。有意想藉著宗教，將政治勢力深入地方基層。他們將原本單純生活的廟公和廟婆趕走，然後換上自己的樁腳的事情時有所聞。周家人也就是藉著這個在野政黨在背後推波助瀾，才順利的成立了管理委員會，並且安插了自家的周定山當總幹事。
再者，前些時候林傳才跟煥文公吵上一架，這莊煥文是村裡的大地主，在觀音廟旁的地產不少，光是從攤販那收來的租金就不計其數，這人只顧著保有既得的利益，飽食終日。原本煥文公收他的租，林傳顧著他的廟倒也沒什麼相干。不過有次煥文公表示要將這間觀音廟再次擴建、炒熱，當然住廟修行的莊漢典也幫著他祖父的腔。說是如此一來就會有更多的善信前來參拜，當然這就意味著更多額外的收入。會吵起來當然是因為廟公不答應的關係，「這是在開廟，不是在開店。」，廟公簡單的回答讓煥文公語塞，而且丟盡老臉。
還有個耆老荒唐的說要納一個住廟修行的師姐做妾，林傳的教派是屬天一教，並不禁止入門的道人結婚娶妻，但是既然當事人不願意當然就得幫她做主擋轎。可笑的是在那之後，那師姐就常在夜深人靜時外出跟三樂公相會，林傳原本睜隻眼閉隻眼，眼不見為淨。開始時都還是在林傳看不到的地方幽會，最近越來越過分，甚至光天化日就把三樂公給帶到觀音廟的屋頂倉庫去苟且了起來。林傳發現後除了對兩人厲聲警告之外，也威脅若是再發現便要公佈兩人姦情。除此之外各式各樣的荒唐事情也見識了不少。
賴姑見面前的人好半天不發一語，便出聲詢問。林傳不好隱瞞，照實說了他剛所想到煥文公的事情跟周家人的事，引得賴姑一聲長嘆，直說著造孽啊造孽。
住廟的人中誰有可能對他不利雖說已經有了點頭緒，現在細想住廟的人也才三個人，怎麼這三個人都有對自己不利的動機，深感自己是在握蛇騎虎。
不過現在也沒有證據可以斷定就是誰做的，林傳整理了一下思緒，說了：
「這我們晚點再說吧，現在說是誰都不準，眼前這木匣裡的東西比較要緊。」
賴姑一樣只是輕聲的答應，林傳便說了下去：
「木匣中的邪惡符籙無疑是五煞關神符，如果連菩薩都會被這符鎮住的話，就絕無可能是出自外行人手裡。這麼說來就算這邪符真的是住廟修行的人所放置，也絕不是出自那個人的手中，他們之中如果有人有鎮住菩薩元神的本事，那我林傳這雙眼真的該挖出來給狗吃了。」
「也就是說那人可能是被利用，或是託人製了這個符。既然這樣，那姑且不管放符的人到底是誰，先找出製符的人會是比較容易的。找出製符的人之後，也就能知道誰跟他討了這張符。」
「對，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問題就來了，這符到底是哪來的？出自誰的手裡？」
賴姑幫忙想著：
「墳邊住著的那個烏頭司公？」
「他沒這麼大本事。」
「濟公院那個謝老頭？」
「更不可能了，他只是個招搖過市的傢伙。」
他們又提了幾個名字，幾乎把村裡零星開業的法師跟紅姨娘都叫過一遍，不過想不出會有誰能有這番能耐。
賴姑心中忽然想到一個人，當年被拔了鬍子趕出村裡的蘇家後嗣。
「難道會是…蘇站？」
如果是蘇站製的邪符，那的確是有可能鎮住觀音菩薩，這個符仔仙的道行林傳是見識過的。要說動機的話，蘇站也有充足的理由做這種事情。不過…
要是蘇站已經回來村裡的話，那可能不光是要搞垮觀音廟或是把林傳整得體無完膚這麼簡單而已，更有可能的是要對全村的人報復。
廟公想到這裡渾身顫抖了起來。
賴姑見到這師弟的反應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她打開木匣取出那個八角符籙仔細端詳。隨後將邪符小心拆開，攤開在桌上。
「確實是五煞關神符啊。」
「可恥，這樣的邪符上也掛著三清的符頭。」
林傳憤恨的說了，而賴姑卻不以為意，只是輕聲回答：
「符籙是死物，哪有什麼好壞之分。」
賴姑取了二、三尺長的繩線一條，兩端穿針作結。一端插入桌上符籙的符膽，另一端則插人自己的髮中。其後開始焚香點燭，以黃紙錢點火在面前上下閃動，一邊閉目唸著請靈咒。
畫符時要以全身之精力貫注於筆頭，以吹氣于符中，同時還要一邊畫一邊用嘴輕輕念咒。此外，不握筆之左手要作出書符時必用的日君訣、月君訣、天綱訣等手勢。決不可以簡單了事、順序顛倒。如存心不誠，畫符時不能凝精神，貫注一氣，則所畫之符等於廢紙。
因此，就像每個人的字跡各自不同，在符中往往也殘留著足以辨識畫符者的痕跡。
就像從某甲的一份筆跡中調查，可以知道這筆跡是不是由某甲所留下的。可是，隨意拿出一份字跡的樣本就要找出寫字的人卻是荒謬的事情。
同樣的，符中所殘留的痕跡也只能在有特定對象時做比對之用，不能指望僅僅這點線索就能找出無數畫符人的其中一個。
賴姑現時做的法，正是要靠著些微的痕跡來確定畫符人是不是蘇站的感應之術。

※※

觀音廟前的廣場上圍了一大群村民，喧囂不斷。只見偌大的香爐前擺了五隻太師椅跟一隻矮桌，一隻椅子是背著香爐擺，另外四隻列在左右兩旁，中間放著矮桌，桌上放著一個巴掌大小的漆黑竹筒。左右兩旁的椅上坐著世順公、煥文公、樂三公跟敦厚公，而正中間的椅上正是本村的村長壽石公，村中耆老全都到齊了。
為首的壽石公開口說了：
「那麼，今天把我們都叫來這裡是有什麼事嗎？」
煥文公像是閒話家常般的回答，語氣相當的輕鬆：
「壽石公也聽說過的吧，前天菩薩託夢並降靈在一個削竹工人身上，還在廟前起了駕。」
敦厚公又接著話：
「還有啊，昨天晚上傳仙仔要跟觀音菩薩求籤，結果茭杯竟然浮在空中啊。」
壽石公白了敦厚公一眼並不答理，對煥文公問：
「是知道了，就是為這件事情嗎？這事讓傳仔仙直接跟我說就可以的吧。」
樂三公聽言只是點著頭，說起來觀音廟裡的事情讓廟公去辦就好了。
「原本是這樣的，可是，壽石公啊，我們發現這事情，似乎不能繼續讓林傳辦下去了。」
說這話的是莊漢典，他一直站在煥文公的背後。壽石公聽言，擺了擺手示意讓莊漢典繼續說下去。而他也不推辭，就走到了矮桌的前面。
「大致上的狀況，我已經跟祖父講過了一次，定山兄應該也跟敦厚公說過了才是。不過，為了讓鄉親們也能了解，我從頭再說一遍。」
這下不只村長搞不清楚他葫蘆裡賣什麼藥，連樂三公跟世順公都是一臉迷惑的樣子。只聽面前這人繼續說道：
「今早林傳在早課前交代我說是要出門一趟，我當時不疑有它，照常領著我們一群師兄師姐做早課、清掃廟宇、整理香燭金紙等祭拜物。不過這時，馬師姐來跟我說了一件事情…馬師姐，麻煩你再說一次。」
馬師姐站出了應了聲，他跟其餘住廟的師兄師姐一樣，都是站在周定山的後面。馬師姐年紀約莫三十出頭，是在五年前開始就住在廟裡修行，不過修行了這麼長段時間卻沒見到什麼成果，不時會聽到馬師姐招蜂引蝶的傳聞。她的全名叫做馬容，以前的事情很少聽她提起，林傳接了觀音廟的當時也沒太大興趣去問，只隱約知道是個婚姻不幸的女人。後來就發生了樂三公要納她為妾，還有林傳不想搭理管束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在內堂睡得不是很穩當，所以起得特別早。」
馬容說到這時樂三公輕咳了兩聲。
「由於天色還沒亮，我知道還沒有到早課的時間，不過我躺在榻上卻怎麼也睡不著。這時我聽到大殿那發出一些聲音，就悄悄的到大殿去，我還沒進大殿就看到傳仙仔爬到蓮座上面，而我聽到的聲音原來是傳仙仔在唸咒的聲音。」
馬師姐稍緩了口氣才接下去說：
「我原本以為傳仙仔是在清掃菩薩聖像還是什麼事情，也沒多想就繼續睡了。可是後來越想越奇怪，剛巧今天傳仙仔外出了，我就跟莊師兄說了這件事情。」
按耐了許久的周定山這時走出來說話了，一如往常般，是用相當大的嗓門講著：
「再來就換我說了。後來，阿典也跑來跟我講這件事情，聽了我也覺得奇怪，沒事做什麼三更半夜的要爬到蓮座上面去。我就說要看看是不是菩薩金身裂了縫還是怎麼個，一開始阿典還不准我上去哩。」
他往腳邊吐了口口水才又繼續講著：
「後來我上去一看就看到了菩薩的金身後面藏著這個東西。」
周定山拿起矮桌上的黑竹筒，並且打開。
雖然現在是這麼說，不過周定山發現這黑竹筒的時候並不敢亂碰，而是莊漢典先看過確認沒有危險才拿了下來，術法的事物莊漢典要比他內行許多。
耆老們看到了裡面的東西都不住搖頭，周圍的村民們也不斷發出唏噓，交頭接耳的聲音瞬時淹沒了整個廣場。
竹筒內是一架完整的幼犬骨頭。奇的是，這具骨架上連一點肉沫都見不到，但卻沒有散落成一堆白骨。相反的，骨架還保持著伏躺著的姿勢，像是隨時都會爬起來伸伸懶腰的樣子。就算對於術法沒有半點概念的人也知道，這種穢物怎麼可能是可以擺放在觀音金身後面的東西。壽石公著實被嚇了一跳。
等到周圍稍為安靜點之後，莊漢典繼續說了：
「能在蓮座上面動手腳的，也只有林傳而已了。再加上馬師姐看到林傳那種詭異的舉動。我們可以斷定這個穢物就是林傳為了要鎮壓觀音菩薩的元神，才擺放到蓮座的上面。」
這時世順公問了：
「可是，傳仙仔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觀音菩薩不靈驗了，會對什麼人有好處嗎？」
周定山很快的答覆這個問題：
「世順公，你想看看林傳原本是做什麼來的，紅頭司公嘛。烏頭司公主持度死法術，紅頭司公主持延生法術。菩薩不靈了當然對誰都沒好處，不過菩薩把我們每個人都保祐到了，那誰還找林傳祭土煞、補運。」
世順公總覺得這話裡有哪裡不對頭，不過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反到是這樣一問，更讓周圍村民的情緒激動了起來。
但莊漢典卻又改成一臉苦思的表情，他說：
「可是，雖然已經可以確定林傳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不過要是他不承認的話，我們也拿他沒輒，畢竟沒有人當場抓到他放了這個穢物到蓮座上。」
在座的長老都點了點頭。
「不過這狗骨也已經沒一點陰邪的氣息。」
莊漢典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顯然對這件事感到為難。
而馬容繼續說道：
「但還好它沒用了，這樣的話，那個林傳一定還會再準備什麼東西來代替這堆狗骨才對。」
莊漢典從原先愁眉苦臉的模樣變得豁然開朗。
全場譁然。

※※

廟公抱著懷中木匣急急忙忙的往觀音廟走去，這果真是蘇站的符，那可不是觀音廟自己的事情而已，得盡快跟村裡的耆老們商量對策才是。他一路急走，到了廟埕之前卻發現不對勁，廟前的廣場不知為何擠滿了人。林傳不明究理，只得一邊喊著一邊擠過周圍的人。總算走到廟前，就看到村中的長者都聚在一起，廟公站在村民之中，他心想：這下正好，這邪符的事情也拖不得。
正要走上前去時，就聽到靠在自己旁邊的村民大喝一聲：
「林傳在這！快抓起來！」
廟公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就被周圍的村民按倒在地上綑綁了起來，其中不時挾著幾記拳打腳踢，折騰了好陣子之後才像塊破布似的被丟到廣場中間。
林傳手被反綁在背後，趴在地上，感覺有人在他身上翻找著什麼東西，懷中的木匣被人抽了出去，隨後就聽到人喊叫著：「仔細點搜！」
要命，到底是怎麼了？廟公心中暗罵。
壽石公的神情肅穆，威嚴的語氣不疾不徐，一字一句端端正正的說著：
「傳仔仙，現在你認罪是不認？」
坐在旁席的敦厚公隨即插嘴說了：
「人贓俱獲了，還管他認罪不認罪，鬍子拔了趕出村不就結了！」
站在敦厚公深厚的周定山也幫著說：
「做了這種天理不容的事還有什麼好說的！」
圍觀的村民騷動了起來，零零星星的發出了幾聲叫喊聲，像是「趕出村子」之類的，當然絕大部分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話。
壽石公心想，周家整家子人都是這種性子，對於他們無禮插口的事情也不甚介意，只不過表情上還是裝出了不悅的樣子：
「我在問你們話了嗎？」
這下讓周家的一老一少都閉了嘴，剛才發出的叫喊聲也漸漸收息。在完全安靜下來的時候，壽石公又問了一遍：
「傳仔仙，現在你認罪是不認？」
林傳想了好一會，不過還是理不清頭緒，他挺起身子跪坐在地，問了：
「壽石公，我該認何罪？」
壽石公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廟公這時更感覺莫名奇妙。
倒是一旁的周定山又大喝了起來：
「罪證確鑿了你還想耍賴嗎！」
周定山手指著矮桌上的黑竹筒，林傳現在才注意到自己抱在懷中的木匣也被擺到矮桌上，但心裡卻是無數個莫名奇妙。
世順公看著跪坐在地的林傳，惋惜般的嘆了口氣，好一會才開口說：
「傳仔仙，廟裡的師兄師姐們有人見你凌晨時在蓮座上做法，這事是真是假？」
林傳雖然驚訝怎麼會有人見到，但他心中坦然爽快的承認：
「確實沒錯。」
四周一片譁然，最終引得壽石公將手杖使勁杵在地上發出聲響，而村長身後兩名年輕的家丁也趕忙喊著肅靜、收聲這樣的話語。
林傳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緊接著又補述：
「但我在蓮座上做法，是聽託夢給陳百吉的觀音菩薩之命，替祂除去蓮座上的穢物。」
世順公聽言開心了起來，叫了身後的阿吉，跟他詢問：
「阿吉，是不是真的有這件事。」
木訥男子畏畏縮縮的，聲細如蚊，別說周圍的人群沒聽到他所說的，就連跟他只有一步距離的世順公也聽不詳細。
總算眾人三番兩次表示聽不見之後，阿吉才用膽怯但能讓人都聽見的聲音敘述著他昨天晚上連續看了兩次的夢境，還有跟林傳告知後林傳要他留在內堂的事情，說完後林傳就走出了內堂，而阿吉便繼續睡了，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完全不知道。
大家都沒有對這個證詞表示意見，因為看起來實在是無關緊要，而且只證明了廟公的確有離開內堂，廟公的嫌疑一點都沒有減輕。
世順公戲劇化的不斷搖著頭，好一會都不發一語，像心中有無限的唏噓。而滿臉橫肉的年輕人見世順公只是搖頭，便接著話說了：
「然後你就到了大殿，去看這東西對吧。」
周定山拿著漆黑的竹筒，放在林傳眼前晃啊晃的，林傳只覺得這竹筒面生。
「這東西我從來沒見過。」
「還要嘴硬！這不就是你一直放在菩薩金身後面的穢物嗎，要不是剛巧阿吉跟觀音菩薩有緣，讓觀音菩薩託夢並降靈在他身上，不然我們不知道還要被你矇騙多久。」
林傳仔細看了一會，一付還呈骨連象的幼犬白骨的確是相當駭人，不過卻感覺不到那個漆黑竹筒有絲毫危險。看起來是會讓人毛骨悚然，可是說穿了只是個精細的玩具罷了。但現在這時候，也許所有的村民都信了這東西是陰邪無比的穢物。
他看得出來這架白骨是不帶任何效力的，不說呀壓制真神元神這種事情，就連要祂禁口個半餉也辦不到。廟公馬上辯道：
「要是那個竹筒真能鎮壓住觀音大士的元神，怎麼你周定山有那個膽子把它拿在手上。」
周定山一時語塞，的確他不知道拿著這穢物到底有沒有害處。但他極愛面子，「阿典跟我說這東西沒有危險了」這種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莊漢典見著那個莽漢被逼得說不出話，只覺得好笑，不過他並不表露於形。
林傳見此語奏效，緊追著周定山手上的漆黑竹筒提問：
「你又怎麼知道這穢物就是我製的，並且放到了觀音金身的蓮座上。」
周定山冷笑了一陣，手在懷裡探著，掏出了一張帶著黃色短毛的皮，沒有短毛的那面還有紅字畫著一些不知所云的符號。
「還要狡辯，這狗皮就是在你床榻的草蓆下找到的。」
跪坐在地上的廟公頓時明白了面前這齣戲是怎麼回事，有人有心要栽贓這罪名在他頭上，心思千頭萬緒的理不出個所以。逕自低頭，不發一語。
一旁的莊漢典看他這樣，心裡暗笑，臉上卻不動聲色。他走到林傳跟耆老們中間，背對著林傳跟壽石公說道：
「長老們，我想我已經整理出頭緒了。」
煥文公催促著他說下去。
「雖然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了，不過必定是在今年送神掃除之後的事情，林傳利慾薰心將這穢物安在觀音菩薩聖像的蓮座上。前天陳百吉受菩薩降靈起了駕，那時這林傳就感覺不妙，心裡盤算著也許是這穢物的陰邪之力消退了。原本是想趁夜深時再去把穢物給移開，但又擔心把這穢物移開了馬上就會遭菩薩的報應，因此沒有動手。林傳知道這穢物已經漸漸失效，所以打定主意要在半夜時做個法，才能稍微增強這穢物的陰氣。他要阿吉隔天晚上在內堂留宿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為此他還做了一場茭杯不落地的表演，這樣他就有理由可以在深夜時走入大殿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而他之所以還沒主持完早課就匆匆忙忙的趕著出門，為的就是要製出另外的陰邪之物，繼續壓制著菩薩的元神。而出門的原因是要在觀音廟內設壇畫這種邪符是不可能不被注意到的，所以他到了一個偏遠而且香火冷清的地方，那裡的宮主跟林傳的關係匪淺，難說還是參了一腳的共犯。那裡就是西郊的臨水宮，而賴姑跟林傳相當熟識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也正好應證觀音菩薩降靈時候說的：『男的關我！女的不讓我說！』這句話，男的當然就是說林傳，而女的就是指賴姑了。要是諸位長老允許，稍晚就請賴姑過來，讓她說明是不是跟這事情有關係。」
敦厚公笑得燦爛，那個臨水宮的宮主相當謹慎，連要在她身邊安插個內應的餘地都沒有，這下可說是一石二鳥，不由得他不開心。
煥文公也盤算著要怎麼招待來訪的進香團，法會、迎神起譙和乩童作法等活動要怎樣才能辦得風風光光。
「原本大家對林傳都沒有疑心，好在馬師姊看到了林傳在大殿上的舉動起了懷疑，好在定山兄堅持要到蓮座上查看查看。一切都是菩薩冥冥中的保佑。」
莊漢典說到這裡，恭恭敬敬的合掌閉眼，朝著大殿裏的觀音聖像拜了一拜。眾人沉默不發一語，皆在心中感念著菩薩的庇祐，只有林傳在心裡喊著冤。
「等等，證據呢？證明我在臨水宮畫邪符的證據！」林傳心想至少得保住師姐不至於無辜受牽連，因此大吼了出來。
「頑靈不化的傢伙！」
莊漢典一改先前溫文的態度，用一付正氣凜然的樣子吼著：
「證據？證據不就在這裡？你知道在觀音廟內設壇畫符一定會受懷疑，所以就到了臨水宮去畫了符，難道不是嗎！」
馬容這時跑到了矮桌前面，她打開木匣抓出裡面折成了八角型的符籙，把那張邪符用力摔在林傳面前，發出一聲嬌喝：
「證據就是這張五煞關神符啊，你還不認罪嗎！」
林傳想著這下真的是百口莫辯，如果不立即進行反駁，自己很可能被當成罪犯。但是，怎麽說才會使對方相信這是冤案呢？只覺得萬念俱灰。
周定山這時直看著馬容，而她大概也察覺到剛剛的失態，走到跪坐地上的林傳面前，彎腰撿起了那枚八角型的符籙。
而周定山這時拿著矮桌上的木匣走了過來，拿著邪符的女子便將八角型的符籙又從新放回木匣中。
突然，林傳得意地笑了。

※※

「壽石公，可以讓我說幾句話嗎？」
壽石公的眼神緩緩在廟公身上打量著，之後緩緩的點了頭，他一向不喜歡只聽一方的說法便下結論。
林傳叫了陳百吉：
「阿吉，你到剛剛都還在廟裡？」
「恩，今天工廠休息，我原本是打算今天就留在廟裡幫各位的忙。」
木訥的男子說話一樣相當小聲。
「可以麻煩你說一下今天早上廟裡發生了什麼事嗎，越詳細越好。」
阿吉思考了好一會，才開口説：
「我是在傳仙仔搖醒了莊師兄的時候就起來了，那之後不久周師兄也醒了。傳仙仔你出門之後，莊師兄看我醒了，就整衣帶著我去漱盥。我們經過馬師姊房前的時候，馬師姊正好開了門出來，我們一起到庭院裡漱盥完，就到大殿裡做早課。先是做澄清韻，然後是吊掛、提綱、唸淨心神咒、淨心神咒…」
「這裡可以省略，做早課的時候你們四個人都在嗎？」
「恩，四個人都在，一直到各自在廟內做清掃的時候。我跟周師兄在大殿，莊師兄跟馬師姐負責庭院。」
馬容這時說了：
「我就是在那時候跟莊師兄說傳仙仔有在半夜裡到過大殿。」
林傳無奈的點頭表示知道，他問阿吉說：
「是定山跟你一起清掃大殿的？」
阿吉接著沒說完的地方說著：
「對啊，周師兄一直在旁邊教著我該怎麼做。」
廟公心想他是把所有事情都推給你做吧。
「然後，莊師兄就把周師兄給叫了過去，我自己整理著大殿上的香燭。之後周師兄跟莊師兄進了大殿，周師兄忽然就爬上蓮座，還嚷著有找到些什麼。後來換莊師兄上去了，他像是在看著什麼東西打量了好一會，下來的時候就帶著那個黑色的竹筒下來。」

由這個地方完全找不到突破口，林傳決定換個方向。
「定山，那塊狗皮是你找到的嗎？」
「是啊，在你的草蓆下找到的。」
「這樣啊，那我要問個話。」
林傳跟周定山對看了許久，這舉動讓他相當不安，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林傳現時其實根本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那…剛定山說了，這狗皮是在我床榻的草蓆下找到的？」
「恩，就是在草蓆下面，我一掀開草蓆就看到了。」
「那你找到這張狗皮的時候，它是有字的一面向上，還是沒字的一面向上？」
周定山考慮了很久之後才回答：
「呃，是有字的一面向上。」
「另外還有些什麼東西？」
這問題周定山很快就回答了出來：
「在狗皮旁邊有三本用布包起來的書，還有半塞在草蓆頭的香囊。」
「那可以說一下，那些書的書名嗎？」
這個問題也是很快的就回答了出來：
「廣黃帝本行記、三洞法服科戒文、太上洞玄靈寶智慧禮讚。」
「恩，沒錯正是這三本。最後我再問一次，這狗皮是在我床榻的草蓆下找到的？」
「沒錯。」
敦厚公聽完後說了：
「記得很清楚啊。」
林傳這時笑了出聲。
「是記得很清楚，而且還記得太清楚了。所以我要說，這狗皮是有人刻意栽贓嫁禍給我。而那個人，或是那個人的共犯正是周定山。」
壽石公問著面前的廟公：
「你這麼說有什麼憑據嗎？我雖然讓你有辯駁的機會，但要你繼續妄打誑語…」
林傳等不及壽石公說完就搶了話：
「壽石公你聽我說完。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定山說的，他一掀開草蓆就看到狗皮，而且是紅字向上的那面，在狗皮旁邊有三本用布包起來的書，還有半塞在草蓆頭的香囊。三本書個別是廣黃帝本行記、三洞法服科戒文、太上洞玄靈寶智慧禮讚。」
壽石公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定山，既然你一掀開草席就看到了寫了紅字的狗皮，那為什麼還要特地解開旁邊的布包？難道是有人特別交代要你把草席下的東西給看個仔細嗎？」
林傳的發言聲音雖不大，但卻讓周遭又開始密布著交頭接耳的聲音。
壽石公將手杖使勁杵在地上三次之後，周圍的聲音才稍微停歇。
「我只是好奇林傳在看的是什麼書。」
他回答的有點扭捏。
「好奇嗎？我可不知道定山你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只是好奇的看了一次就能記下三本書的書名。要不然這樣吧，我隨便講個三本書的書名，稍後要是你真的能說出這三本書名，我林傳就此認栽。但要是不能－壽石公，要是不能的話該怎麼辦？」
壽石公搖了搖頭，考慮了一會後說道：
「要是不能的話，就是說那三本書名是刻意背下來的，如此一來的話就可以確定傳仙仔是被栽贓。」
林傳滿意的點了點頭，轉頭說了：
「那，定山，你記好喔。三元品誡女青太玄罪經拔、謁帝太上飛神正一章法、報恩玄天上帝仁恩寶懺。就這三本。」
周定山的表情顯得相當為難，敦厚公雖然想要制止，不過礙於是壽石公親自決定的，所以沒辦法多說什麼。
「啊，我記錯了，是：元誡太青三品女玄經拔罪、謁神太一飛帝上正法章、上報玄恩寶仁天恩帝懺。」
「喂！林傳你耍什麼詭計！」
「啊呀，我故意說錯的竟然被定山你識破了，其實是：太玄女青三元品誡拔罪經、太上正一飛神謁帝章法、玄天仁恩上帝報恩寶懺。」
「夠了！夠了！我認了就是，我跟阿典的確是栽贓你，怎樣！」
「我老早就知道是你們栽贓了。你倒是夠義氣了，漢典沒要認的你都一起扯進來。」一眼望去，果然可以看到莊漢典那副難看的臉色，而周定山則是暗罵著「文書包，有教養沒良心。」這類的難聽話。
林傳隨後對耆老們說了：「壽石公，你聽到了。」
壽石公使了使眼色，馬上就換成了周定山跟莊漢典兩人手負在背上綁著，一排跪在矮桌前。
四周又是一片譁然。

※※

林傳被鬆了綁，他站了起來活動著筋骨。世順公跟阿吉也走了過來，跟林傳講著他來到這之前周定山三人所說的話。
馬容原本一直站在周定山旁邊，這下周定山被綁了起來，她也不好繼續站在敦厚公後面只好站到了林傳的身後，只不過身邊兩個人都跪倒在地只有她一個站著。
林傳詳細的問著細節，等到世順公坐回他的太師椅上，才對著壽石公說著：
「那壽石公，接下來的是正事了。」
「還有事啊。」
樂三公抱怨了一聲。
「很快就了結的。」
「那盡量快吧。」
座上的耆老們已經出現了倦意，尤其是自家人正跪在面前的那兩個長老，臉上的表情尤其不耐煩。
林傳端起了矮桌上的木匣。
「實際上，他們兩個剛剛所說的有一部分是事實，的確有人放了穢物來鎮壓菩薩元神，而那穢物就再是這木匣裡的五煞關神符。」
「我昨天晚上依照菩薩託夢給陳百吉的指示，找到了這張邪符。但卻無法得知放符的人到底是誰，平時殿內人來人往根本不會有機會爬到蓮座上，那能在晚上時候放符的，就是住廟修行的人而已。」
跪在後頭的周定山忽然喊了一聲：
「喂，傳仙仔你該不會是在懷疑我吧。栽贓的事情我認了，這事我可完全不知情。」
「豈止是你，每個我都懷疑過了，不過卻想不出來到底會是誰。總之我想到先找到製符者，然後再找放符人的方法。所以趕忙到臨水宮去，找了賴姑一起商量，但一回來就遇到了剛剛那陣仗。」
壽石公聽得專心，這時問了：
「那製符的人是誰？」
林傳輕描淡寫的說：
「那無關緊要了，因為製符的人已經死了，而且現在我知道是誰放的符。」
世順公催促廟公繼續說下去。
「那人先在觀音蓮座下放了個穢物，原本想等到適當的時機再揭發。只不過他沒想到忽然冒出了一個陳百吉，從沒受過乩童訓的人讓正神降靈的確是難以想像的意外。不過遇到就是遇到了，得快點把原先的穢物移走，等避過風頭之後再做打算。但那人卻不知道要怎麼把穢物給移開…」
世順公緊張的插了嘴：
「怎麼可能有，哪有會放符，卻不會把符給收回來的。」
林傳心平氣和的回答：
「因為，那符根本就不是他畫的，要不然那人老早就把符給取走了。也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在陳百吉起了駕之後的隔天晚上，我才會看到那張符還放在觀音金身下面。」
壽石公似乎沒有死心，他又問了一次：
「那你說畫這張符的人是誰？」
「我不是說了那沒關係了嘛，不過剛剛說過能在這段時間內在大殿活動的，就是住廟修行的人而已。在這些人當中，除了我之外有人有本事能畫出這種符嗎？」
林傳此話一出大家都緊張了起來，只有敦厚公高興得笑了出來，說話的聲音也顯得比平常時還要大聲：
「你這是不打自招嘛！壽石公，你聽他自己認了。」
「如果是我畫的符，而且也是我放的符，那我怎麼不在陳百吉起駕的第一天晚上就把符收了呢？如果照漢典說的是因為怕菩薩報應，也是一樣。我何必要把陳百吉留宿在內堂，悄悄收了符就得了。而要在他受觀音託夢了之後才裝做『我知道符放在哪了』，然後把符收起來，平白讓人知道我昨天晚上曾經離開內堂。」
敦厚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那人雖然想將符收走，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動手，而且跟製符者求救也不成，這當然是因為製符的人已經死了的關係。之後，趁著我不在觀音廟的這段空檔，那人發現這張五煞關神符已經不見蹤影，馬上知道是被我取走。他擔心放符的事情跟目的被發現，所以就在那放了個看來嚇人卻沒有半點用處的竹筒，以及在我的草蓆底下藏了狗皮。」
「我原本想著，我將符收走之後，就在內堂前的走廊坐著思考著會是誰放的符，還有猜著製符的人。一直到把漢典給叫起來，中間的時候都沒有人經過走廊到大殿。那個嫁禍的人必定是在那之後才爬上蓮座，將竹筒給放在那裡。不過從阿吉的證詞來看，四個人從睡醒了之後，一直到早課結束都是一起行動。清掃時定山跟阿吉都在大殿內，如果定山要爬上蓮座一定會被發現，而清掃庭院的兩個人也沒有機會。看起來似乎真的是在定山跟漢典一起到了大殿之後才有人爬到蓮座上，這樣的話根本不可能有人有機會把竹筒放上去，反而變成阿吉最有嫌疑。」
「總之，那人布置完畢之後，演出了這場戲要把壓制菩薩元神的罪名嫁禍給我。如果成功的話，自己原先的目的也一樣能達成，而且花的時間要少上許多，因此鋌而走險。」
「因為這張邪符是我求信於各個長老的證物。那人知道我一定會回來證明這張符是蘇站畫的符，…」
村民們聽到蘇站這兩個字時所有人的情緒都緊繃了起來，當然是除了林傳之外的所有人。
「…證明這是蘇站死前對村子最後一次的報復。那人確信我會帶著這張符籙回來，所以設下了『林傳會準備代替狗骨的東西』的陷阱。」
林傳的說明告一段落，他轉身面對著身後的三個人。
「那人就是這三人之中的一個。」

「馬師姐，是你放的符。」
馬容的表情沒有難色或是扭捏的樣子，她直視著林傳問了：
「我有什麼理由要這怎做嗎？動機是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說出來也沒有關係，就怕有人面子掛不住，要大喊胡說八道了。」
樂三公輕咳了兩聲，馬容立時知道在這個地方打轉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如果這個廟公全盤托出，難堪的反而是自己。馬容不由得心裡叫苦。
「照你剛剛所說的，你半夜時看到我在蓮座上做法就感覺到不妙，心想那張五煞關神符絕對已經被發現，所以策劃了這個陷阱。你知道漢典跟定山抓到了我的把柄之後必定會大作文章，因此對漢典起了個頭。然後這兩個傢伙就照著你的計畫演了這場狗皮嫁禍的戲碼，而你自己只是無意間發現異樣又適時的提供意見的人而已。」
馬容反問：
「這麼說的話，那我是怎麼把竹筒放到蓮座上的？我根本沒有爬上蓮座過，你剛也聽到了，清掃結束後先是周定山爬了上去，之後是莊漢典。要嘛就是周定山在爬上蓮座嚷著有找到東西的那時候才放了竹筒，然後又故意讓莊漢典上去確認。也可能竹筒根本就沒有放到蓮座上過，是這兩人故弄玄虛。」
周定山這時吼著「馬容！你不要血口噴人啊！」，而莊漢典只是歇斯底里的一直唸說「不是我，不是我…」。
林傳沒有理會，自顧自的講下去：
「晚上時候大殿裡面只有靠近蓮座的地方有兩盞燭火作照明，我在明你在暗，當然你能偶然的睡不安穩而看到我在大殿裡，而且我也完全不會注意到大殿的角落裡躲著個人正在偷看。這樣的話，你也是有可能在我下了蓮座之後才爬上去放了竹筒，之後一直在大殿裡等到我從後門出去了才回到房內整裝。」
林傳忽然打趣的說了一句：
「其實你說不定不用這麼費事啊，你只要在我要爬下蓮座前稍微靠近一點點，那我說不定會以為自己看到女鬼而活活嚇死。」
不過，顯然聽話的那人根本就笑不出來。
「這只是你在瞎猜。」
「的確是瞎猜，但是你有膽量跟我一起去擲個茭杯嗎？現在茭杯可不會再浮在空中了。」
林傳看出馬容臉上出現一絲猶豫，馬上改變剛才那種心平氣和的神色，露出了一道兇光：「而且，證據剛剛你不就讓大家都看過了嗎？」
面對林傳的眼神馬容忽然顫抖了起來。
「在我取下這付邪符時催請五雷符來化解邪符上的符力，現在符上的符力全失。若我不是原先就知道它是五煞關神符，沒有符力為依據也得掀開看了它的符膽才會知道這是張什麼樣的符籙。為什麼，你一看就知道這是張五煞關神符？」
「再者，如果知道是張五煞關神符，也確信這是我用來壓制菩薩元神的新法寶，那怎麼會敢直接就用手拿取？難道你是什麼山什麼洞的什麼娘娘嗎？」
「唯一有可能的狀況就是，你原本就知道這張符籙是五煞關神符，知道我將它帶出觀音廟之際就已經施法去除了符力。而在場唯一會知道這些事情的人，不就是犯人嗎。」
馬容臉上戲劇化驚懼的表情，正替廟公所說的一切做了佐證。

※※

「師傅，你不是說畫那張符的人已經死了。」
「我要是沒這麼說，不用到這會兒他就真死了。」
「是這樣沒錯，可是…為什麼？」
「問這麼多做什麼。」
「是…」
「百吉你留在這，師傅自己進去就行了。」
「沒關係吧，那人不是…」
「師傅我還輪不到你擔心吧，你給我站在這大聲唸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還有天皇寶誥，明天早課時要再唸不全看我怎麼對付你。」
「是！是！那個…啊，那個…。」
「老！君！曰！」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有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

事情過後半年，林傳找到了提供那枚邪符給馬容的蘇站，面前躺臥著的人滿臉鬍鬚，兩頰凹陷、眼神渙散。因為久臥病榻又無人照顧的關係，林傳看見他身上長著大大小小縟瘡，最大的幾乎可見骨。
「那時賴姑就說了你命不久矣。」
「的確是這樣。」
「看到我來，你似乎不怎麼吃驚。」
病榻上的老人笑了笑，臉上似乎又回復了點容光。
「你不懂的，變成了這死樣子，活著的時候看著自己的肉體腐爛，連這種景象都見到了，還有什麼事情好吃驚的。」
林傳聽言不禁對面前的老人起了點憐憫之意。
「那，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林傳想起了來意：
「我原本以為你跟馬容勾結，在主使這件事情…」
「後來發現我給馬容一張符跟放符的方法，卻沒敎他怎麼取符。如果是為了什麼目的才這樣做的話，那未免太虎頭蛇尾了。咳…你是這樣猜的？」
「……恩。」
「不過，其實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而且跟那女人合作，你覺得能成什麼事？」
「那你為什麼弄了那個竹筒給她？」
「好玩，知道她怎麼用了之後覺得更好玩了。」
蘇站笑得很開心，兩人沉默了一陣子，蘇站說了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話。
「你知道嗎，觀音廟裡的后土爺常找我。」
林傳知道觀音廟在起初是福德祀，不過在他接手廟公的工作之後卻沒有在任何地方看到土地公的像，他一直以為是被另外的福德祀迎走了。
「后土爺不是被迎走了？」
「咳…我原先也這麼以為。」
「啊？」
枯瘦的老人闔上了眼睛，那樣子完全就像個死屍一樣，只不過他的嘴唇還緩緩開闔著講話。

※※

「觀音廟最後一次修建之前還是有個后土堂在祭祀后土爺，就是那個石刻的廟門額掛了上去的那次，不過在修建之後就沒有后土堂。我原本猜測是有人在修建時把后土爺的神像給偷走，先人因為面子關係就絕口不提這件事。不過後來發現完全弄錯了方向，后土爺的神像還好端端的觀音廟裡。啊，也許不算是好端端的。」

「什麼意思啊？你這年輕人就不能安靜點聽我說完嗎？我有說不告訴你了嗎？」

「其實現在后土爺的神像就被水銀封著，埋在觀音菩薩的蓮座下面。嘿…看你這表情。嗯，嗯嗯，就是你想的那個法術沒有錯。這樣的話就能跟疊羅漢一樣的加上去，觀音廟裡的觀音菩薩也就更加靈驗了。咳…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咳…看我這副死樣子，觀音菩薩不就跟我算了這麼多帳了嘛。一筆一筆算得清清楚楚，看他有多麼靈驗啊。」

「什麼目的？那個陳百吉不是說出來了嗎，我千辛萬苦就是要有人能聽到他說話而已，不過結果還是沒人聽得懂嗎？」

「男的關我，女的不讓我說。男的，說的就是當年把后土爺埋了起來的法師。女的還用說嗎，成天把后土爺踩在腳底下的那個就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