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的隱居者 -序

其實說是序也未免太長了，總之就是想要補在「虛擬的隱居者 -1」前面的文章。

01/12 04:43 做了點修改，主要在我覺得敘述不夠的地方做補充。大致上是在西服的瑕疵、跨上機車時這兩個景。

※※

八月五號週一早上九點半，我站在一棟新穎的辦公大樓前，茫然然的叼著一隻煙。
大樓內各個公司的上班時間規定各不相同，所以就算在這時候，大廳裡依舊滿是只進不出的上班人潮。電梯上上下下沒有一刻停過，我身後的自動旋轉門同樣不間斷的快速轉動著。這種自動旋轉門的門體轉速可隨人流量的變化而人爲調整，相當適合在這種人潮流動量大小不一的地方使用。
站在門旁的保全人員單手稱著腰隨意的站著，年輕俊朗的臉一直保持著微笑，他不斷跟魚貫而入的上班族們點頭道早安。一個小時前我進入這棟大樓時也是看著一樣的微笑，一樣的問安，但現在看來卻格外的遙遠。
由於人群不斷湧向大樓，我沒辦法接近門口擺放的垃圾桶，只能把煙灰彈在紅磚道旁光禿禿的路樹下。先前有個女同事成天對我們那群在樓梯間的毒蟲嘟囔著，不過自己卻更像個肺勞鬼。有次她像是要把肺整個咳出來的發出聲響，她解釋說今天男朋友騎車載她上班，卻忘了把她的口罩放進車箱裡。抽煙抽了十二、十三年，不過我還不至於到不戴著口罩騎車就會咳到快沒命的地步，自然對這些灰塵只在剛到公司跟回到家洗臉時有那麼點感覺。今天才總算發現為什麼有人說這城市裡面的灰塵多過綠意，這顆幾乎只有一根樹幹的路樹連一點太陽都擋不住。
以前我不會在意陽光太曬這種問題，要是真的熱到受不了，躲回辦公室裡就沒問題了。那是一片完工沒幾年的軟體科技園區，辦公室區域的空調由地板出風口送風，出風口配置一組溫度感測器控制送風溫度，中央空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停過。我的座位正好在一個出風口上面，除了不能隨意放屁、工作沒有室溫這麼涼之外倒是相當舒適。不過我總擔心坐個一整天下來會不會連卵蛋都被凍傷，要是真的被凍到廢掉的話能不能申請勞保，到時會上新聞吧。
不過現在我沒有可以躲回去的辦公室，要不然真的沒辦法感受到這個亞熱帶小島上九點鍾的陽光有多刺眼，我已經在這曬了快半小時的太陽。現在的精神狀態正處於隨時昏倒都不奇怪的情形，當然不只是陽光的關係，路樹邊近十根的煙屁股也是很大的原因之一。
我茫然然的叼著煙，一根接一根抽著，已經半小時了。
我身上穿著昨天才買的兩套西褲跟西服的其中一套，頭髮修得整整齊齊，腳下的鞋子不是原本穿習慣了的休閒鞋，而是雙閃閃發亮卻不合腳的皮鞋。
收到錄取通知的時候，我想既然要到這麼大間的公司上班，那至少也該弄套像個樣子的西裝，在面試的時候看著西裝筆挺的面試官，而我卻穿著單件西服跟牛仔褲真的有很大的壓力，略為看一眼辦公室內的情景後感覺更是如此。
不過走進西服店裡卻發現不管哪一套都買不下手，最後總算在地攤裡以低價買到了現在穿著的這一套。滌綸與粘膠混仿面料，單排扣、單開叉的日本板型，鐵灰底帶有暗條紋。西褲的長度收得恰好，沒遮住皮鞋跟也沒漏出襪子。領口、袖口、尾擺都沒有脫線之類的瑕疵，內襯也縫得相當好。
「這件略帶休閒風格很適合年輕人穿喔。」地攤的老闆這樣說。
以後怎樣不知道，不過上班的第一天穿體面點，總是會給人比較好的印象。

「你看，這樣人模人樣，真緣投啊。」昨天回家時阿媽是這麼說的。
「你阿公都這樣講『頭毛抹油有人看，巴度夭死謀郎災』。就是說喔，抹那個髮油、髮膠啊，這樣看起來體面，別人看我們才會尊重。我們就算三餐都吃不飽，只要顧好自己的體面，也沒人會看出來你三餐不繼來瞧不起你。」阿媽很喜歡說阿公說的話，一講起來就沒完沒了。
走這趟是為了跟她報告一下我的新工作。阿媽正在做著飾品零件的家庭代工，專心一意的做著。看到我來之後她說要去沖茶，我連忙說著我是孫子又不是外人不用忙啦，趕緊拉了隻板凳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阿媽在一顆塑膠圓珠上用熱熔膠黏上閃亮金面的塑膠片，然後就擺在小茶几中央的盤子裡。我坐下後很快就拿起擺在茶几上的尖嘴鉗跟細針，把裝了一包的半成品圓珠拿過來，用細針穿過圓珠之後把針尾扭成一個小圓圈。
「你不用做這個啦，又賺沒幾個錢。」
「哪有關係。」
一會，一老一少有默契的形成了一條生產線，一堆瑣碎簡單的零件開始變成一包包的成品。
「爸現在還好嗎？」
「不就是那樣。」
阿媽用手揉著後腰，一件花樣略嫌老土的寬鬆阿婆裝罩著臃腫的身體，不過罩不住鬆垮失去光澤的皮膚。阿媽以前總會去染髮，但現在幾根久未剪燙的花白頭髮從髮際跳出來，垂在被歲月刻劃出一條條深溝的額頭上，我彷彿看到鄉土劇中憔悴老婦的神情在她身上展開。
「小弟去當兵了啊？」
「對啊，休假了也不知道要回來。」
「沒什麼啦，我當兵時也不常回來。」
「明明就有個家爲什麼不回來。」
我淺笑沒有回答，就算那地方多糟糕，每天每天都被困在那裡也是會產生像家一樣的歸屬感。就跟我們這群都市人一樣，一面疲倦的抱怨，一面又對離開都市的自己能否生存感到疑懼，最終也只能把都市當作自己安身的地方。
「阿媽，你也別老是悶在家裡做這個，有空要出去走走。」
阿媽剛黏完一顆珠子，用空著的手抹掉眼角的眼油。
「空不下來啊。」
「對眼睛不好的，我以後有假日就回來，偶爾我們一起出去走走。」
「你們年輕人忙著打拼就夠了，阿媽看你們都有出息就很開心了。放假了就好好休息，不用特地過來找阿媽。」
阿媽雖然這樣說還是抬起頭笑了笑，累積了一輩子疲倦的嘴角現在笑得很好看，斑駁的老花眼鏡反映著日光燈的光芒，變成兩片亮晃晃的平面。
一旁正撥著鄉土劇的電視機嗶嗶啵啵的發出刺耳的聲音，我隨即想到這台老舊的小電視連第四台都沒有，就連無線台的訊號都收不清楚了。
「這台電視說不定比我還老，畫面都霧掉了。等我領薪水，給你買台新電視，再接個第四台。好不好？」
我在心裡相中了幾個禮拜前在賣場看到的那台二十一吋的映像管電視，價格也不貴。要是買個液晶電視回來，說不准阿媽還會生氣怎麼花這麼多錢。
阿媽許久沒有回答。
「那就這樣了。」我輕鬆的做了肯定的決定，阿媽又抹了抹眼角。
一連串熟悉又陌生的閒話家常，我有多久沒有這樣跟親人講話，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我跟阿媽聊著。聊爸的病情，說是跟前幾年比起來一點進步都沒有，還是歪臉斜嘴的樣子。聊小弟當兵前的工作，他一直都在一間連鎖速食店裡打工，還說當完兵後也要回去那裏，他現在的店經理可以推薦他成為正式職員。聊到媽時，阿媽的臉色馬上佈滿陰影，也許不該再多說下去。
我把最後一個圓珠穿過細針，雖然做了這麼久了，還是不知道這些成品到底是什麼東西的零件，是要用在髮飾上面的嗎，還是要再用什麼東西串起來呢。阿媽收拾著茶几上的工具跟一些零碎的垃圾，像是隨口說說的問了一句：
「今天留下來吃晚飯嗎？」
我用爽朗的聲音回答：
「恩，我要吃九層塔炒蛋。」
我不是客人家，阿媽也不是，其實全家人都不是。不過以前上客家菜館吃過之後就很喜歡這道菜，另外也很喜歡市場裡一個老榮民賣的燒餅，貼在窯壁上烤，裡面包著蔥花或是麥芽糖的那種。阿媽那時常說…
「你真的是外省欸。」
沒一會，客廳就充滿著炒九層塔的香味。

在這裡呆站這麼久也不是辦法，該回家了，工作就再找吧。
陽光穿過層層高樓的阻撓直照在我身上，原本已經盤算好要打道回府，不過一個窮極無聊的念頭閃過腦海裡，我低著頭想算算地上的煙屁股。
一低頭，我發現了這套西裝低價的原因。西服跟西褲是不同深淺的鐵灰色，如果在西服店的師傅手中做出來的西服不會是這種樣子。面料雖然看起來很相像，不過西服的表面比西褲光滑，現在站在陽光下正好徹底的顯露出它們的微妙差距。
這個差距太過微妙，微妙到能讓人看出它們是同一套西服，而絕對不會是主人一時失查穿了另一套的西褲。原本看起來是套能跟洋服之青山媲美的西服，發現這深淺的差別後瞬間掉了十幾個檔次。
週一早上九點半，刺眼的陽光照著都市的每條街道。照出了一套廉價拼湊的瑕疵品西裝，也把主人的寒酸攤在眾人眼前。
我忽然想要躲在路樹後面，不過隨即想到這顆光禿禿的路樹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年輕的警衛看了我一眼，雖然他的視線馬上就閃到旁邊，正跟一個穿著光鮮亮麗套裝的小姐道安。
我確定，我絕對肯定那個警衛有看我一眼。他發現了嗎？不對，正常人應該早就注意到了，有個神情奇怪的男人站在路樹旁邊抽了半小時的煙，不管什麼人都會覺得奇怪。
一輛機車從我面前經過，上面的騎士似乎不斷的回頭看我。他在看什麼，被他發現了嗎？我廉價的西裝、我的寒酸、我的卑微…被發現了嗎？
我看著身後的旋轉門，雖然跟普通的旋轉門都是一般的平實外型，但超過三公尺的門體本身看起來就相當莊重氣派。這樣轉動著的自動旋轉門，還有魚貫而行被旋轉門帶進大樓裡的人群，不知怎麼的讓我覺得像是一具運轉中的超大型絞肉機而感到畏懼。我的視線開始扭曲，看到面前的東西卻又不像真的看到，眼裡看到的彷彿是別的世界的景象。
旋轉門的方向不斷傳來細碎交談聲，交織成一片聽覺無法辨識的噪音，像是一塊既有地方鬆垮又有地方毛線糾結的灰黑毛毯。
「好丟臉喔…」
「哇嗚，噁心…」
「呵呵哼…」
「像個笨蛋…」
「哈哈哈…」
「喂，他在看這裡…」
「真的耶，吚唷…」
「拜託你爭氣點…」
「別靠近我…」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我聽到輕輕響著轟隆轟隆聲音的耳鳴，就像是把手掌整個蓋到耳朵上聽到的聲音。對啊，是手掌蓋著耳朵的聲音，是我自己把耳朵摀了起來嗎？
腦內跟胸腔裡像是有團黑烏烏的東西一直擴大，不是，不像是擴大的樣子。像是慢慢的凝聚在一起，似乎是，它們漸漸凝聚起來。像是一團發熱旋轉著的柏油，還一面招集同伴讓自己越來越壯大。

「喂！」
我嚇了一跳，順著聲音的方向抬頭，警衛年輕俊朗的臉出現在我的眼前，他的手正搭在我的肩膀上，相當關心的問著：
「先生，你沒關係吧？」
「啊？」我這時發現才我是單腳跪在地上。
「你的臉色很糟糕，我剛看你忽然就跪在地上。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不用了。」
「你確定沒事嗎？是不是有什麼重病？我看你臉色真的很難看。」
「沒事沒事，謝謝。」
黑色的柏油像是衝擊又像是在侵蝕著胸腔，我要大口大口的吸著氣才有舒緩的感覺，緊貼在背上的襯衫被汗水浸得濕透，腦袋裡的柏油一樣揮之不去。
年輕的警衛伸手把我拉了起來，他的表情看起來還沒有打消叫救護車的念頭。別開玩笑了，某公司在新進人員報到當天才發現有行政疏失，錄取通知寄給了資歷不符合標準的人，求職者在公司門口昏厥送醫。荒謬！這算什麼？三流電視劇的劇情嗎？要不要順便送醫不治？這樣絕對會有SNG車跟著我的屍體跑上幾天。
我喘了口氣說了：
「我真的沒事了，謝謝你幫忙。」
我隨意的點了個頭跟警衛道謝，快步離開那根光禿禿的路樹，跨坐到自己的機車上。有人看到了嗎？穿著一套拼湊品的寒傖傢伙跳上一部老舊的小綿羊，那人剛剛走進大樓時的笑容多燦爛啊。
失常的插了三、四次鎖孔，我弄了好陣子才把機車發動，搞得自己跟個偷車賊一樣。我耳裡聽到的機車啟動馬達的轉動聲，竟然像是在封閉錄音室錄過後才從機車身上發出來的。馬達轉動的聲響在硬木舞台、裝飾了鏡子的牆壁、以及混凝土天花板之間不斷反射產生迴響，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就變得模糊，根本就是噪音。
媽的，快閉嘴。
半小時前，我禮貌的跟總機小姐報了姓名，然後被領到人事處去繳交資料。比對過一些文件後，人事處開始喧嘩了起來，幾個人不斷交頭接耳的說著話。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通知書發錯了。」
聽到這句話時，我竟然連開口大罵的惡意都沒有，這種奇怪到極點的溫馴一想起來…就讓我覺得無比的羞恥。
雖然沒有回頭看，不過我覺得那個年輕警衛的眼光沒有從我身上移開過，原本只是低頭走著的人也都全部看到我這裡。
「所謂的西裝就應該是在西服店裡啊，你這買了瑕疵品還沾沾自喜的傢伙。」
「那人去七樓的公司報到，沒半小時又被踢了出來耶。」
「還說出要幫阿媽買電視這樣的話，自以為是什麼東西。」
「夠了！走開！不要在我背後說話……不要過來！」
我心中冒出了這樣幾個句子，那張灰黑色的毛毯再次把我包裹了起來，密不透風的包著。
「你看你看…」
「什麼啊…」
「欸，那傢伙…」
「怎麼會有人…」
「哈哈哈…」
「真的假的…」
「我的天啊…」
「怎麼可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腦袋裡的柏油像是隻攻城槌那樣重重敲擊我的後腦，我用力的把油門轉到底。用著這段交通堵塞的時間不可能有的速度前進，這時工業區跟商業區通往住宅區方向的道路上，只有我的機車正咆嘯著。

我睜眼看著套房的天花板，米黃色的天花板，裝著四盞嵌燈。房中唯一的窗戶有窗簾擋著，微微的陽光從細縫射進房內。
我坐了起來看著周圍，左邊一面木板隔間牆，牆的末端是廚房跟出入套房的鐵門，地上擺著腳踏墊跟一個低矮型的鞋櫃。右邊是書架跟CD櫃，之後是冰箱、衣櫃，最後是一隻辦公桌跟椅子，桌上擺著電腦、煙灰缸、筆筒、電話、計算機、桌曆等等的雜物，在牆的後面就是浴室，浴室入口是在鐵門的對面。
雖然剛起床時眼睛看到的樣子都迷迷矇矇，但每天醒來都能看到一樣的景物讓人覺得很安心，而且現在睡眠充足的滿足感填滿全身。週一早上九點半，我站在一棟新穎的辦公大樓前，怎麼會做一場這麼奇怪的夢。
我下床去梳洗時看了擺在床頭的電子鬧鐘，時間顯示早上八點。
糟糕了！第一天上班就睡過頭，八點半就要報到了！我是怎麼回事？鬧鐘怎麼沒響？天啊，皮鞋都還沒擦！我的西裝放在哪裡？昨天穿去阿媽家的西裝我脫到哪去了？
西裝…
我的西裝就穿在身上，原本挺適光滑的面料佈滿了皺折，胸前口袋裡的香煙被壓成扁扁的，還散落出一片片碎屑大小的煙草。那雙不合腳的皮鞋不再閃閃發光，它沾滿塵土，右腳好端端的套在腳上，左腳橫躺在床腳下面。
我遲疑了好一會，想到那個夢境般的週一早上九點半。從床上跳起來，也沒顧到要脫了皮鞋還是把另一腳給穿上，就這樣一跛一跛的跳到電腦前。
打開銀幕，我握著滑鼠飛快的往右下角拉過去，一會，銀幕的右下角跳出一個淡黃的方框。我愣愣的看著。

「八月七號週三早上八點」

我想起來，我像被獅子追趕的牛犢一樣，慌忙的逃回套房裡。

一張張灰黑色的毛毯從天而降，它又厚又重，層層疊疊把我緊緊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