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6

「雖說是開玩笑，不過能夠當面開著軍隊的玩笑，是能看出很多事情的。」

「啊？」

「這麼說吧，我先確定一下我想的有沒有錯，你們是不是認為『駐軍是在無窮之門探察敵情，若敵軍攻來能夠提早發現是最好，是要發現得太晚就拖延時間直到平民徵召完成』。」

「不就是這樣嗎？」

我對汪太所說的話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不過還是說著自己想到的話：

「恩，就算是挑選、訓練出來的常備軍，說到底駐關那七、八百人的是能做什麼，玉馬你說上次樓煩打來的時候有多少人？」

「欸，先頭是步兵八千、騎兵一千，之後的援軍是步兵五千、騎兵三百。」

「對啊，就算只算上先頭的九千人也是駐關人數的十倍了…」

汪太搖了搖手要我別繼續說下去：

「好了好了，其實我早知道你們的想法了，只是再確認一下。」

「啊？什麼意思？」

汪太看著我跟玉馬茫然的的表情似乎相當開心，之後用緩慢的語調說著：

「這個綱成村的人…啊，不對，該說可能整個北疆三郡的狀況都是特殊狀況。」

「恩？」

我一下緊張了起來。

「唉，首先說一下人的關係吧…你們應該都聽過你們家的長輩說過吧，說他們剛到這裡的時候的事情。」

「恩…我爸有說那時候這附近根本還是一片荒野。」

「沒錯，雒喻小姐。」

汪太喊的是父喻，因為汪太現在似乎要講有趣的故事，所以兩個女孩子也都提起興趣來聽了，在那之前大姐都一直在玩著帽子上的毛球。

「所以你們也應該知道，雲中、代郡、雁門三郡都是在近幾年才發展起來的，不管是人口的增長還是制度的建立等等的事情，因為原本北疆三郡的居民是為了興建無窮之門沿到高闕塞的長城而聚集起來的。」

「那應該是我們爺爺那一輩的吧？」

「恩，澄寧小姐說的沒錯，差不多就是這樣。」

寧寧又接著問：

「啊？什麼沒錯又差不多的？」

「應該這樣說，第一群過來的人是為了築城而來的，不過還有第二群為了發展地方而來的人。就我所知的，雒懿小姐家是屬於第二群人，而屠越老弟跟澄寧小姐是第一群人。」

「喔喔，是這樣的啊，那六吉呢？」

寧寧帶著瞭解了什麼的表情問了。

「微啟老弟他們家人是更晚之後才搬來的，不在這兩群人裡面。」

「喔喔。」

「不好意思，我打擾一下，那跟剛剛說的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啊，澄寧小姐，你覺得剛剛說的第一群人跟第二群人是從哪來的？」

「欸？不就是…欸？」

「對吧，想到些什麼了吧。不用說一定是趙國人，不過為什麼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到當時還是荒涼一片、一無所有的地方來開墾、築城呢？我們現在服繇役的時候也會去修築城牆對吧，不過也不可能讓太原郡的居民千里迢迢的到北疆這裡築牆吧，我們也不可能在繇役期間被分發去修築邯鄲城的城牆對吧，太遠了啊。」

你不是沒服過繇役嗎？我在心中大聲喊著，不過汪太只是慢慢的喝了一口酒之後繼續說著：

「答案是這樣的，第一群人大多是隸臣跟隸臣妾，就是被罰刑徒的罪犯，不過你們也知道普通詐欺、偷竊等等的罪犯還不至於被處刑徒，多半是結夥的強盜跟逃兵。而第二群人原本是趙國各地的官府私奴，也就是戰爭中的俘虜，原本是我們稱做敵軍的那種人。」

這件事情我先前曾經聽汪太說過，而玉馬應該在當兵的時候也有點耳聞吧，另外兩個人，寧寧跟父喻的表情就像我第一次聽過的時候一樣驚訝得張大了嘴。

「呃，不會吧，這種事情怎麼從來都沒聽過。」

「做長輩的總是不希望自己曾經被褐帶索的事情被晚輩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喔喔…」

「總之呢，由於各位家中那看起來窩囊又沒用的老爸還是爺爺的努力，長城築好了，北疆三郡也得以有所發展，原本是奴隸的身分被提升為庶民，原本要服刑徒的也被赦免了刑徒，而且原本該是奴產子的各位也能過著普通庶民的生活，爲家裡窩囊沒用的老爸還是爺爺乾杯吧。」

「哈哈。」

父喻若有感觸的眼神像是說著：原來是這樣的啊。而寧寧也差不到哪去，她大概已經在心裡發誓要孝順父母一輩子之類的。汪太又乾了一杯，之後繼續用平順的語氣說：

「現在差不多要說到重點了，大家都很少離開綱成，不過我到縣令府庫的時候倒是常常聽到一些話，類似『北疆三郡民風悍野』之類的，想必就是因為我們的居民組成的關係了。另外還有不少驍勇者跟獷悍之士的傳說，像我就聽過這樣的故事。說是上次跟樓煩的戰爭中李將軍的部隊遭偷襲與主力部隊分開，一個三郡中徵召來的小夫自告奮勇的行了個險計，他先裝作失手被敵軍俘虜來潛進敵方部隊之中，掙脫了身上的褐索還獨自殺了百多個樓煩騎兵，在樓煩的部隊一片混亂之際跟將軍裡應外合，不但殲滅了敵軍還保全了將軍的安全，而且歸隊時毫髮無傷之類…欸，微啟老弟，你的臉怎麼了…」

「噗！」

玉馬差點就把嘴裡的酒全部吐出來，我一直忍著不要爆笑出來，所以整個臉都歪得亂七八糟，不過還是性急的笑著插嘴：

「玉馬哈哈哈…越傳越誇張了，哈，變成百人斬了耶，哈哈！」

汪太張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議的眼神輪流看著我跟玉馬，玉馬用恨不得去死的語氣開始說明：

「雖然看起來像是敵軍俘虜，啊，實際上也的確是被俘虜了，而且只是單純的被俘虜，看我說得亂糟糟的。反正我跟我的伍中被俘虜的士兵偷偷放了火，之後拼了命才從那些騎兵手上逃掉的，將軍趁著敵人亂成一團的時候反擊，成功的殲滅了那個騎兵隊。這件事情不知道是怎麼傳出去的就越來越脫離現實，甚至李將軍還當面表揚我一番，不過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我也不可能從四面八方飛來的箭雨之中逃脫，還是什麼打倒百來個騎兵吧。」

「喔喔，原來如此…」

「是啊，謠言可畏。」

「實在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百人斬的屠越會光臨寒舍…」

「夠了啦。」

我還很少看到這隻黑熊的臉會紅成這樣子，玉馬把手臂往後舉起裝作要拿杯子丟汪太，而汪太也很識趣的沒再繼續說下去，不過兩個小姐倒是笑得不可開交。

「好了，這是個有趣的故事，不過讓我先把剛說了一半的話說完吧。除了剛剛所說的人口組成的因素，還有個可以引證的說法，稷下道家之中有個主張水是萬物本源的學說…」

「啊？」

「等我說完啊，微啟老弟，我自然會解釋的。支持這個說法的人們認爲地是萬物生長的園地，又說：『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也就是說水既聚集在天地間，又藏於萬物的內部，更集合於一切生命之中。因此他們稱『水』為『水神』就是稱頌著水的神妙的作用。其他還有一些水神的種類、運用方法之類的，這部分太複雜而且跟我現在要講的話無關就不提了，他們的研究中指出水的質量不同會影響到飲水人民的性格。像是：『水急迫而流盛，其民貪粗而好勇；水柔弱而清白，其民輕果而敢。』這樣的說法。」

汪太淵博的學識讓大家聽得入神，簡直呆住了。該怎麼說，啊，遊手好閒的讀書人果然是不一樣，這時我眼中的汪太簡直就像是個在稷下做著各種古怪研究的學士。我提出了一個問題。

「那我們喝的水是那一種水？」

「就我看是深聚而柔弱、沈滯而混雜的水。」

「那…」

「其民愚戇而好貞，輕疾而易死。」

「這是什麼意思？」

「好的方面是指重信義、質樸厚道、見義勇爲，助人爲樂不惜自我犧牲。」

「聽起來還不錯嘛，比起那個民風悍野…」

汪太一下就打斷我的話：

「壞的方面就是說：厚重而不知愚戇之弊，勇敢而流於好勇鬥狠，輕死而不免有亡命之徒。」

「啊…這句的感覺就差了。」

汪太笑了笑，看著我繼續說著：

「雖然剛剛說到我們這的居民大多都原本是戰俘、犯罪，而且也說了有關水的說法，不過民風這東西指的是生活在同一個地域上的多數人所擁有的共同特質、性格，這件事情本身就匪夷所思了。照理說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每個人都能獨自的思考。這樣的話一群人之中的多數人都擁有相同的性格特質不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如果說是共同的環境跟某些共同的生長過程給了這群人影響的話，也就等於是說人的性格特質、行為處世是由所處的環境所給予而不是由不斷的思考中推敲而來，那這樣一來『人』是能獨立思考的生物這件事情的論述也就變得不堪一擊了。你們覺得…」

汪太似乎是想問我們有沒有什麼想法吧，不過在他面前只有臉上彷彿就寫著鴨子聽雷四個大字的兩對年輕男女。

「咳…總之呢，從結果論來看，跟其他郡縣的農民相比我們這的農民的確是相當悍野，其他地方的農民被徵召之後哭爹喊娘的聲音響徹雲霄都還算是好的，絕不可能像你們一樣有這種我們才是軍隊主力的想法。」

「恩，雖然想要自豪一番，不過又總覺得哪邊有點不對勁。」

「呵呵，這種時候就不用害羞了，挺起胸膛接受民風悍野的這個事實就對了。」

「就是這個了，這句民風悍野怎樣也不像讚美的話。」

「這種事情就看你怎麼想了，百人斬聽起來這麼帥氣也是有人不喜歡啊。」

「汪…太…」

黑熊乞求的哀嚎聲聽起來還真讓人難過，而我忽然想跟汪太討論一些新駐軍可疑的地方：

「不過真的完全搞不懂啊，這群新駐軍的來歷。」

「恩？微啟老弟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了嗎？」

「整個都很奇怪啊，武裝也好、軍容也好，還有李將軍說兵員不足已經很久了不是，怎麼會忽然派了一隊駐軍到無窮之門去。」

「恩，雖然四年前那場戰爭我們大獲全勝，不過樓煩國也不至於因為那次戰敗就無力再戰吧，而且還有林胡在一旁虎視眈眈。其實我們的北疆還是處於緊張的狀況，加派駐軍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啊。」

「不過，現在無窮之門的駐軍大多都是在我們代郡挑選出來的常備軍對吧。」

「恩，是這樣沒錯。」

「那怎麼不是一樣在代郡裡挑選常備軍，而是從邯鄲那裡指派軍隊來駐紮呢？」

「這麼說也沒錯。」

「那你怎麼想？」

「誰知道那些大人物們是怎麼想的。」

大概我真的相當期待汪太能給我什麼特別的回答，所以當他聳聳肩膀說了幾乎跟玉馬一模一樣的台詞的時候，那個稷下學士的汪太從此消失不見，變成了我面前這一個普普通通的偽裝成釀酒師的遊手好閒者。